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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夏小说网 > 万言书金传歌万小邑 > 第43章 头发之事
 
“好了,今儿就先到这儿吧,我该回家了。好么?”昨天我正讲到高兴处,你突然这样对我说。

“好吧。”我也只有这么说了。这世上最难抵挡的,也许就是疲倦和睡意了吧,因此只好任由你回家去了。实际上,我心里很难过的:你还有你的人生,你还有你的家,还有你爱的人,和那些爱你的人。可是我呢?只剩下这些故事而已了。

……

不过,还是谢谢你听到这些后和我说的好话。

谢谢你说,说接下来的每个晚上,都会准时来乖乖地听故事——

就像小时候听苹果公司的i-story机器人给你讲故事一样。

哈,也就是像现在这样。

你这么说,我实在是高兴的很,也对把故事讲也更有信心了。我甚至觉得,因为你的关心,我还能把今天的故事,讲得比以往都更精彩一些呢……我知道,这里面的历史典故太复杂,太纠缠了。本来,我是打算简单说一说,就过去的。因为我知道,对你来说,得到这些信息,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。但我想了想,还是没这么做。我以为我必须要用自己的方式把故事说清楚,讲述才能继续进行。

——这并不是因为我确定自己讲的会更好。我只是深深地明白,讲述本身对我自己的意义。

你们所看到的历史,是我一部分真实消耗过的青春和生命。我在那里希望过,绝望过,在希望与绝望的轮回中,扎扎实实地生活过。这生活经过时空的风沙,那润泽水润的最初样态已经越来越难以找寻。唯独灵魂的粗糙和荒凉,一天比一天坚硬牢固:

所以,我必须亲自讲述,让自己在慢慢的浸润中重新回到那个水意葱茏的当初。

当初。当初。

当初,还是康熙十年,那碧漪亭中的酒席还没有散。王爷的话还没有停。

小丫头受了召唤,上来换了炭火。那半冷的温酒器也就重新有了热气。王爷正在痛彻心扉处,道:“世人只管一味恶骂,谁果然有心,亲去看看我写给多尔衮的书信里,到底表的是什么心肠?”说完,晃晃悠悠,惺惺松松,醉到了悲伤深处。我呆呆地看着,听着,陪着,默默看见亭子外,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来了。

那月亮又大又圆,无声地挂在永远的静夜之中。

我想,那上面也许大概不会有什么哀愁。……整个人正在恍惚之中,月影下忽然响起一声怒骂。“狗贼!事到如今,还敢狡辩,说自己不是不忠不孝之人!”

这一声平地惊雷吓了我和王爷一跳。

亭子里是这样幽静,这第三个人是从何而来的呢?

两个忘年遗世的人不约而同,匆匆四下观望。

亭子里竟立着一个身形短小的黑衣人!

我还未来得及打量第二眼呢,就看见他身形一纵。一道寒光夹着一股风,向着王爷去了。王爷呢,此刻正在酒后伤心的时刻,变故当前,他哪里使得出半点力气?只有举起手中的酒杯,胡乱挡上一挡而已。幸而他毕竟是个勇猛过人的将军。

虽然惊变之下,只用了十分之一的力气,也足够让来人措手不及。那黑衣人臂腕一斜。这就让凶器失了准头,玎玲一声砍到了酒樽之上。

眼见一刀不中,那人扎稳架势,立刻便又挥刀来砍。

好在王爷此刻已有了防备,立时就敏捷地向后一闪。

谁知道这一下子却没有躲得过,那身上的金甲衣顿时被一刀砍破了。

想来王爷自己也是没料到这一刀竟然就被击中了。

脚下一阵踉跄,因此就半跪在地上了。

那人见胜券在握,顿时面露得意之色,收了一味猛砍的心,收了刀道:“怎样?这一次你终于无话可说了吧?你信也不信,我现在一刀就可以劈了你?”

王爷倒不愧是多年征战出来的老英雄了,面临险境,十分镇定。他挺直了身体,从容说道,“天下想杀我的人多的是,可这么多年了,我还依旧好好的呢。”

那人一听,反而按捺不住,跳起来嚷道,“那我就替人们除了你这贼子!”

又说:“吴三桂!血战关门二十多年来,我恨你入骨,无日忘之!”

“你……恨我什么?”王爷轻轻咬了咬牙,道。

“我恨你什么,你自己不知道么?当年,你自己打不过我,就向建州鞑虏摇尾乞怜。山海关是个什么地方?我几万万中原汉土,全要靠这一屏障抵挡关外异族。你却视如草芥,为了一个娼妓,开了这道铁门。一片锦绣河山从此就落在外人手里了。你说,你亡我汉根的罪孽,何其深远哪!”

“噫!”那人又叹息一声,“只恨我当时没一刀杀了你!”

我听得一阵心惊肉跳。

这人满口的“血战关门”、“建州鞑虏”,怎么越听,竟越像是李自成了呢?

思量处,那人口中却并不停歇,仍旧叫着:“平西!平西!我的好王爷,你扪心问问自己罢,你平的是什么西?今天你列土封王、荣华到手。可那头上的红顶戴,却全是几万汉家将士腔子里的血染出来的!”

“别个不提,单说你我山海关最后一场厮杀。你勾结鞑子兵,将我追出四十里外,落得我手下的人尸体遍野,沟水尽赤,血色冲天。十几里路就这样被杀成一片死地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,那河里尚且残骨不尽,夜夜青磷照绿苔。俺且问你,除了你,这古今不忠不孝大奸大恶第一人的称号,还有谁能配得上呢?”

这人说完,向前一冲。我正担心他出手行凶。

他却不知道怎么,身子一歪,跌倒在地上,顺带着把头顶的暖帽也跌掉了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: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,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,腾然间,气焰尽失。手里的刀也咣当一声,落在了地上。

过了一会儿,颤巍巍弯了腰,一下子变成了个老人模样。

他仓皇地去捧帽子。一边乱七八糟往头上戴着,一边厉声叫嚷:“我的帽子!我的帽子!吴三桂,你干的好事!你干的好事啊!”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屈辱和惊慌。王爷剑眉近处青筋突突而动,眼睛里似乎随时要沥下血来。我又转头去看那匍匐在地上的人。打眼处时一惊:怎么现在男子的发型,竟然猥琐腥膻到了这个地步了?不过,很快也就意识到自己的傻气了。

成年男人的头发,何时不是这个样子?我只是从未发现他们这样难看罢了。

更何况,这个被满人剃得半秃的头发,他们历来是藏得和屁股一样严密的。他们总是戴着各式各样帽子,将头顶遮盖的一丝不漏。

即便是王爷,也是如此。

他怎么能不如此呢?作为一个归顺了新朝的王爷,他尤其只能如此。

电光火石间,我便突然明白了当年那个在拙政园里梳头的男子。

懂了他的寂寞、孤单和百思不得其解的飘飘银发。那时候,早已经是康熙年了,他还梳着明朝士子的头,像个飘摇的影子,躲在拙政园里……拒绝夷狄不堪入目的金钱小顶,是他一代名流最后的尊严吗?”想到此处,我悚然向后退了一步,懂了全天下人憎恶“吴三桂”这个名字的原因。

我的“王爷”,分明是第一个剃了这头的汉人哪。

无论如何,如果不是他开了山海关向多尔衮借兵,事态变化又至于如此?

是他,让一向以风雅自居的中国男人,一个个被摁着头,剃光了受之父母的头发,一辈子顶着老鼠尾巴,从此再也不敢看自己一眼,从此再也离不开头巾、帽子等等遮掩的东西。是他,让所有中国男人不敢问自己:“

明亡以后,满清政权早就昭告天下,留发不留头,留头不留发。少剃一分一寸都不可以。剃发不如式者,斩!既然如此,你是靠什么苟活下来的?”

我闭了一闭眼,又睁开来:

那个涕泪交零的李自成,滑稽地露着光光的头皮,脑后仅有大不过一个铜钱大小的一片头发。就是这片少的可怜的头发,还被收拢到了一处,蓄成细细的一线发辫,如同一条干枯的硕鼠的尾巴,在半空里轻轻地颤动着。

……这人就是当年,让崇祯皇帝头痛不已的农民领袖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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