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先生讲了一天《学诫》上的文章，韩骏只囫囵听了三两句，直到先生宣布明日逢望，休学一天时，他脑袋里装的还是打仗的场景。
夕阳给学堂外汨汨流动着的小溪镀了层金红，溪流两旁的浅白的鹅卵石也沾了些羞意。
李济见学生们纷纷散去，韩骏却还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书，便拍拍他的肩膀：“呆孙子，人都快散尽了，还发甚么痴，赶快收拾收拾回去抄书，过几日若是交不了，那长毛发起脾气，你的手心就要遭殃了。”
“去去去，你这泼贼，别扰了小爷的思量。”韩骏拨开李济的手，收拾书本，神色不耐。
“你能有甚事思量，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儿？”李济提起兴致，搂住韩骏的肩：“莫非是你常提起的正街上那家水粉铺？哥哥我也从那家门前来回过，女儿确实个顶个儿的标致，却不知是他家二娘还是三娘……难不成，是他家四娘？咳咳，虽然人家才六岁，年纪是小些，但瞧得也是个好坯子，打小养出感情，也是好的。”
韩骏笑骂他，跟他说起了这几日听的书，又有意添油加醋，听得李济直楞神。
“若是能像那赵定边将军一样，饮马沧江，飞驰沙场，便是死在敌人刀下，也不枉此生。”韩骏感慨。
“这朗朗青天里，怎地还有人发痴做梦，怪哉怪哉。”说话声从韩骏二人身侧传来，韩骏挑挑眉，心道又是这两只臭虫。
宋明、宋岩兄弟在学里与韩骏素不对付，二人平日有事无事总来寻些麻烦。韩骏喜欢惹事，在学堂里闯了祸，他们就去朱先生处告状。他捱的板子总和这二兄弟有关。
韩骏几次想动手警告他们，却又自恃身边没个帮衬的，再想到可能会惊动韩霜，便忍了下来。
二兄弟慢慢凑到韩骏李济身边来。
为首的那个高些壮些的，模样倒是斯文可爱，见韩骏默不作声，便继续道：“有些窝囊玩意儿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，风吹就倒一碰就碎的，还镇日想着做甚么大将军，我看是在你娘的怀里做的吃奶大将军罢？”
那瘦些矮些，眉目细些的也和道：“这话差了，老大你也别取笑人家，免得他回去哭着跟娘亲告状，说学里有人欺负他哩。”说话间仍有笑意止不住地溢出来。
韩骏只觉得这声音刺耳极了。
他反生出笑来，问李济道：“好哥哥，一会儿动起手来，你帮是不帮我？”
李济也被这兄弟激起火来，笑道：“这有甚么，打了便是。学堂里一处的，都是些破落子弟，独这兄弟二人家里生意有了起色，行为举止便愈发跋扈起来，早就看这二兄弟没好脾气，就是没今日此事，也是要寻个机会动手的。”
“正是我的好哥哥，明儿让我家姐姐做了吃食，带过来与你尝尝。”
这时他得了依仗，便站起来，欺过身去，微仰着头，对哥哥冷笑道：“你兄弟仗着多个帮衬，又认定了我是胆小可欺的，成日来小爷这寻些麻烦，小爷今日便问你二人敢不敢跟我俩碰一碰，别只是嘴上嚣张，动起手来便窜稀拉裆。”
那兄弟二人对视一眼，暗忖这瘦猴儿不过得了个把帮手，凭自己兄弟之力怎地敌他不过。
弟弟扬声叫道：“好小子，早知道你存了心思要和我兄弟试一试，今日便要你领教两位爷爷拳脚的厉害。”
两方自然不敢在学堂里动手，推推搡搡地在这条溪流下游找了块沙地，隔了两丈远，各自摆了架势。
韩骏示意李济先退到一边。
宋明看着宋岩，又冲着韩骏斜斜脑袋，示意他先去趟水。
宋岩自觉要杀杀这小子的锐气，便大嚷一声：“殃雀儿，先领教你二爷爷的威风。”旋即便朝韩骏冲去。
林子里的鸟儿纷纷扑腾翅膀，四散逃去。
宋岩扑到韩骏身前，作势要拿他的肩膀，再在脚下使个绊子，将他摔在地上。可韩骏只这么一让，便轻巧地擦着宋岩过去。反倒是弟弟收势不及，打了个踉跄，被身后的韩骏一脚飞到腚子上，做了个十成十的狗啃泥，吃了嘴满上满的黄金沙，好半天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，连吐几口带着唾沫的沙子。
宋岩刚好摔倒在李济身侧，李济见状，朝他吐了口沫子，快活地笑道：“乖孙儿好孙儿，还未到你爷爷的寿辰，怎地行此大礼。偏巧儿爷爷也无甚礼物赠你，只好倚老卖老，将口唾沫赠与我孝顺的孙儿。”
宋岩垂着头慢慢走到宋明身边，面上似涂了层朱，残阳映照下，分外红彤。
宋明瞪了眼弟弟，觉得实在丢人，但当着韩骏二人的面，也不好说些什么，便干咳一声道：“那小子也算有些身手，怪不得你，权且歇着罢，看我去治治他。”
宋明年纪比韩骏大上两岁，身材虽不及壮年男子，但相较韩骏，也能说是高大魁梧。
他看着不远处瘦瘦小小的韩骏，冷笑道：“瘟猴儿，方才你又动脚踹了我弟弟。咱们的帐，怕是又要添上一笔了。”
韩骏自知拼气力自己决计敌不过他，但言语上不能落了下风，便应了宋明，又跟李济耳语了两句，准备让他关键时候出手。
“料想我家韩骏兄弟是要做大将军的，行事定是明白清楚，不会使些多欺少的无赖路数罢。”宋明扬声道。
偏生韩骏吃这一套，听了宋明此话，示意李济不动，又高声道：“小爷为人向来坦荡，要动手来便是，爷爷受着。”
宋明心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，抡起拳头，三步并作两步向韩骏面门砸去，去势比刚才宋岩快上不少。韩骏躲闪不及，右脸顿时挂了红，直疼的他一咧嘴。宋明扬眉，又是一拳朝韩骏的左脸袭去，想给他来个左右开花。
韩骏见状，直坐了个屁股墩儿，双手撑在沙地上，险险地躲开了送过来的肉馒头。宋明见落了空，又哪里饶得过他，便半旋了身子，蓄势一脚向韩骏心口踹去。
这一脚存了些狠心思，若是实打实地中了，韩骏少说也要在榻上躺过十天半月。
韩骏也知道这一脚的厉害，情急顾不得其他，背后的双手胡乱抓了两把沙子，朝宋明的面门扬去。
一时间空中烟尘滚滚。
宋明没料到韩骏用的这般技俩，登时中了招，眼睛中、口鼻里全是些沙粒，直趴在地上打滚，含含糊糊地大叫道：“没驯良的小畜生，竟暗算你祖宗！”
随后他连吐带喷地排出口鼻里的异物，顾不得嘴角上、衣服上沾的好些涎水，又觉两眼火辣辣的，想揉又不敢，一双眼像那遭了风的烛光般扑闪个不停。
韩骏骑坐到宋明肚子上，很使了些气力擂给他。雨点儿落在宋明的脸上胸前腰间，那宋明只双手死死架在脸上，叫苦不迭。
宋岩见此状，呆坐在地上。
李济在旁松了口气。
好一会儿，韩骏狠劲儿使完了，才从宋明身上爬起来，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浸了醋，喘口气对李济道：“今日算是出了口恶气，看这兄弟日后还敢不敢动作。”又对着地上那人道：“还不快滚，还想着吃小爷的拳头不成。”
宋明忙爬起来，揉着肚子胸口，不敢看韩骏二人，拖着小步向宋岩处走去。
他走了没两步，又被韩骏叫住。
宋明一张脸泛了苦色，回过身来道：“知错了知错了，以后自是不敢，请二位袍泽饶了我罢。”
韩骏神气道：“小爷自是不与你这软脚虾多计较，但你兄弟回家时也该清楚如何交代。”
“这个自然，今日我兄弟息学回家时，因两句话不和，起了冲突，一时火大，两人便动起手来。老二，你说是不是这档子事？”
宋岩连连点头，忙道：“正是此事。老大，你这一脚好狠的心，我这腚尖儿现在还胀着哩。”
李济道：“我道老二只会动些嘴上功夫，没想到做起戏来倒似成了精似的，一点就通。”
韩骏二人大笑。
宋明兄弟在笑声中灰溜溜回家。
李济家住在近郊的小村子里，韩骏回城正好与他同路。
韩骏在熙云街深处那家熟悉的小院落前站定，两扇略显陈旧的榆木小门紧紧合上。
其时天已黑了，远处几家晚食摊前散着白气，摊上的灯火扑朔着映在他脸上。
韩骏觉得自己今天先迟了到，又和同学打了架，是要惹她生气的，这时候的他突然后悔起来，但一种自我完成的愉悦感很快冲淡了这种愧疚。他想，就算自己晚归，她知道了理由，也是不会过多责怪自己的。
虽是这么安慰自己，但他心内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扣门声跳起来。
“笃、笃、笃……笃……”
门内那人问了声韩骏名字，声音低低柔柔的，带有一丝油彩错落到宣纸上的绮丽。
韩骏忙应了声是自己。
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个小缝，韩骏这才闪身进去。
韩霜正持一盏烛灯，站在天井里望他，见他进来，一句话不说，便进了自己房中。
韩骏道她这是生气了，先去侧边柴房里打了火，借着火光舀了桶里剩的半桶清水，喝了两口，又把脸上脏的洗净，露一张带些青涩与白净的脸颊，只可惜右脸颧骨处有一片红肿，失了几分英气。
“姐姐……”韩骏推开她小屋的门扉，见韩霜坐在靠窗的书桌前，桌上是用镇纸压着的一幅斗方，写的什么韩骏看不真切，不过想来是她写好了，要送去给吴掌柜的。
可怜自己姐弟二人像两株无根草，如今全韩霜这一手字生活了。
那烛火不住地扑闪，什么狗屁成就感，全被韩骏抛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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