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三、阳二和齐大等一大堆人聚在一起说着话。点点火星飘向空中，缓缓升腾，渐渐熄灭，木柴燃烧的脆响一声声划破夜空，在山坳之间回荡。
金三抓着地上的黑圆石，用力提起来，立刻就放下了，自嘲地笑笑，说：“真重！”
大家都没忍住笑，金三接着说：“我猜，这就是陨石，天上掉下来的。”众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空。
莫大和霍大一听，忍不住笑出声来，真被齐大随口说的话言中了。齐大也忍不住问：“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啊？”
和三说：“以后大家外出的时候一定要小心，谨防被陨石砸中了。”
众人哄笑。
金三又说：“我分析，这陨石刚好砸中了颅山，把颅山砸了一个洞，掉了很多碎片。”
“有道理！”大家都赞成金三的分析。
“这么小的石头就能把颅山砸个洞？还那么大那么深？”卢六不停眨巴着眼睛，一脸疑惑地问。
和三笑着说：“是啊，要是再大一点，这陨石就能穿透颅山，直接砸进流水洞了。”众人沉默，和三见自己的笑话没有带来笑声，也收起笑容。和三非常爱说笑话，而且最擅长在别人说完后补上简短的一两句，就成了狗尾续貂一样的不伦不类的笑话。他那长长地胡须尖上随时颤抖着笑声。
卢六忧心忡忡地说：“大家以后一定要小心点。”
阳二劝大家不要那么担心，颅山在这里矗立几万年了，还没有被陨石砸穿过。他指着陨石说：“这个怎么办？有什么用？”
和三又抢着说：“以后没有武器了，可以用这块陨石来砸颅山，不就有武器了吗？”
谷大摇摇晃晃跑过来，使出吃奶的劲抱起陨石，用力朝地上砸去，只听哐当一声，陨石重重地落在颅山石头上，火星四射，颅山地面完好无损。众人哈哈大笑，和三说：“陨石要从天上掉下来才能砸碎颅山，从你身上掉下来就只能砸碎你的脚。”
金三说：“先带回去吧！”
大家拉拉杂杂又说了一会儿话，几乎所有人都尝试着来抓了一下陨石，又都摇头讪笑着走开了。
阳二看见烟大等人回来了，就招呼金三过去看看。
卢四火堆周围的人见金三过来，都不约而同地向一旁挪了挪，想给金三腾出位置。金三见大家都在给自己让座，他微笑着犹豫了一下，最后选择站着。
阳二正对着烟大坐下，他在烟大毛茸茸的脸上找寻着烟大的眼睛，说：“前面的路怎么样？”
烟大脸上的毛动着：“和去年一样，没什么变化，很正常也很安全。”
卢四终于放下手里的石块，他已经计算好怎么打磨这把武器了。卢四看着阳二尖尖的下巴说：“明天我也去。”
阳二点头说：“那，和二就不要去了吧。五个人去探路就足够了。”他指的五人分别是烟大、花三、卢四、舒二和燕二。从一百多年前的“祭山灾难”后，每年祭山时都会安排人员去探路。虽然对于族人来说，祭山道路再熟悉不过了，但是百年前的“祭山灾难”就是因为这条熟悉的道路造成的：当时接连下了几天罕见的极冬大雨，路面积水深，淹没了颅山小道。族人为了方便行走而选择绕道而行，结果绕到了积水更深的地方，这个错误的抉择耽误了大家三天时间，最终差点灭族。
云三也说：“我也要去。”声音很轻，甜腻得像在舔人脚背。
没有人理睬云三，不知道是火光映照还是尴尬引起，云三那漆黑的脸庞变成了酱紫色。云三不是猎卫，他四肢粗短，浑身泛黑，站着时像一根锯短的木桩，坐着时像一只放倒的轮胎，在族群中属于已经被完全遗忘的角色。但是云三并不在乎大家漠然的眼光，依旧高高兴兴地招呼每个人，勤勤恳恳地做好每件事。从卢四接过阳二手里的颅山石块开始，云三就一直跟着卢四，卢四检查石块，云三就在一旁兴致盎然地看着，从不插嘴。倒是卢四会不时地和云三说几句话，甚至还会征求云三的意见。虽然和其他族人一样，卢四也没有抬头看云三一眼，但是绝不是因为卢四看不起云三，而是卢四做事太过于专注所致。云三听卢四和自己说话，也不回答，干笑几声就完事了。
见没人理睬自己的请求，云三干笑几声，垂下酱紫色的脸。
知道前方道路没有障碍后，大家都放心了，各自躺下休息。
托三翻来覆去睡不着，大人们关于“陨石”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，夜光坝取石块的“人梯”在他眼前浮现，猛狮抓咬齐五的“画面”在脑海中一遍遍闪过。
祭山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，原来是猎卫们一边走一边捯饬手里的颅山碎片，族长一气之下，让齐大把所有人的石块都收了回去，他说：“先完成祭山，回去以后再做武器，否则，武器没做好，反倒把祭山耽搁了。”
齐大依然在队伍旁跑来跑去，从前跑到后，从后冲到前，展示着自己超强的奔跑能力。女人队伍有几个人大喊：“别跑了，眼晕。”齐大不理睬，依旧风一样地来来去去。有人开始在他路过时捣乱，用手拍他，拿棍子拦他，他像一只轻捷的兔子一一躲开，依旧没有停下来。远处几只围着牛群逡巡的光狼也停止捕猎，坐在草地里，看着齐大的表演，头随着齐大的移动而转动，好几次，几只冲动的家伙站立起来，猫着腰作势要冲过来，但最终又缩回去。
阳二族长终于忍不住，拉住了他:“你吃什么了?瞎跑啥?”
“他把狼招来了!”众人附和。
齐大终于消停下来了，大家看到了齐大眼中的泪花，有人想起了他和齐五的兄弟感情很深厚。
下午，队伍还在蹒跚前行，卢五和左四依旧用肠草杆抬着那一大捆食物，水袋，岩石碎片，随着队伍一步步往前迈。
几天的补给消耗让卢五和左四抬着的包裹越来越轻，但卢五的腰却弯得越来越厉害，他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。
“累死我了。”卢五大声说。一路上，卢五不止说了千百次“累”。因为他的牢骚，没少挨蓝二的耳刮子。但他依旧牢骚满腹，废话连篇。
左四一路听得烦了，不想再说什么。
“我不干了，把包袱扔了。”见左四不搭理自己，卢五轻声嘟囔一句。
左四一侧身，卸掉了肩上沉甸甸的肠草杆，他俩抬着的包裹掉在地上。卢五没提防，差点摔倒，他正想发火，只见他们俩抬着的那一大包补给物资慢慢向山坡下滚去，左四和卢五张大了嘴，互相看一看。人们发出“啊啊”的惊呼，但是没有人跑过去阻拦。
那圆球包袱越滚越快，越滚越远，越滚越小，最后消失在苇草丛里。左四与卢五再次互相看了看，都蹲了下来，埋着头。
阳二族长气冲冲跑过来，卢五急忙站起来，赔笑着说：“是左四扔掉的。这家伙想偷懒。”
阳二族长举起棍子照左四头上就是一下，左四站起来，抓住了阳二族长的棍子，怒目相向。阳二族长气得发抖：“你放手，你还敢还手不是？”
“只打我不打他？”左四健壮的胳膊肌肉凸起，手死死抓住棍子。
“我还要给你解释吗？包袱是你扔的不是他扔的。”阳二族长使劲想抽出棍子。
“他比我年长，是他命令我扔掉的，我是按族里的规矩做的。我没错！”左四稍稍松开了棍子。
阳二族长尴尬地收回棍子，用手指着左四的头：“你你你……”
左四侧过头，腮根一紧一松，鼻孔一张一翕，默不做声。
卢五在一旁腆着脸笑着，阳二族长又指指他，甩手而去。
等阳二走了，蓝二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，他挤了挤着自己地阴阳脸，似笑非笑地看着卢五和左四。
卢五心里发怵，忙伸手半遮着脸。
蓝二深呼吸一口气，指着山下包裹的方向，缓缓地说：“回去和你们算账。”一路上，蓝二几乎不说话，他也很累，因为他的肚皮比卢五的包裹轻不了多少
远处苇草丛中，一阵摇晃停止后，冒出一缕青烟，慢慢飘向灰暗的天空。族人都驻足观望。
烟雾源源不断往外冒，在天空汇聚成一团，越来越浓，越聚越大。最后，一团高山一样的烟气堆积在空中，聚拢又散开，拉长又缩短，长高又变矮，一会儿圆，一会儿方，一会儿往东，一会儿往西，一会儿像野兽奔跑，一会儿像长龙盘旋。
“钉刺蜂……”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的大喊，人群一阵骚动。
“都别动！”又是一声狂吼。
女人们抱紧孩子都蹲下来，男人们卸下包袱一动不动。那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动物，一路上动物的白骨，大多数是它们的杰作。空中浓黑的钉刺蜂群聚集在一起，像一张荡漾水波中人脸的倒影，扭曲，折叠，尽显恐怖狰狞。人们屏气凝神，静静地看着这庞然大物在空中肆意狂舞。
霍大突然说：“像齐五的脸！”
在这寒冷的极冬傍晚，已经有不少人汗流浃背，孩子们聒噪的哭声显得异常刺耳。
天色已晚，夜空泛青，蜂群像一团乌云在草原上空盘旋，夜间活动的猛兽已经悄悄准备，众人把目光投向猎卫们，猎卫们又尴尬地朝队伍最前面张望：阳二族长怎么没什么命令？就这样不知道僵持了多久，依然没有传话下来，颅山发出的光越来越亮，在大家眼里异常刺眼，最后照亮了大半天空，终于传话下来：“天黑钉刺蜂会归巢，再等一会儿。”
钉刺蜂雾团漫无目的地在天空游荡，慢慢接近祭山队伍。草原深处，冒出对对绿光，摇摇摆摆向颅山靠拢。
和二手捏牛骨长矛，半蹲着不敢动弹，他也从来没有遭遇过钉刺蜂，但他知道对付钉刺蜂的办法是用浓烟薰赶，但这时候到哪里找干燥的牛粪。他想到女人队伍中的婴孩们的蹦弹会惊扰蜂群，他担心探路回来的烟大等人会吸引蜂群……汗珠从头顶滑下，从脊背滑下，像一只只小虫子在脸颊上、后背上爬行。
“点燃火把，快点燃火把。”队伍中突然响起一个变声期孩子的声音，这声音像黑暗里的一丝灵光闪过，照亮了所有人的大脑。
“噗，噗，轰，轰……”无数火把被点亮。
火把一根根从队伍前面传到队伍后面，传完以后发现前面一根也没有了，然后又一根根传回去，火光连在一起像一条火龙伏在颅山山脚。
牛油浸过地火把猛烈地燃烧着，空中升腾起牛油燃烧的浓烟，散发着烤牛肉的焦香。浓烟所到之处，钉刺蜂四散逃窜。
“看你们都吓成什么样了？早就告诉过你们，遇见钉刺蜂就用烟熏，你们都忘了？”众人一阵大笑，笑声有些颤抖，带着些劫后余生的亢奋。
于是，该干嘛干嘛，众人有条不紊地做好各自的工作：收拾柴火的四处找寻，补给队伍清点物资，女人队伍安抚小孩，导师招呼各自的孩子……
火光照亮金三的脸，这个慈祥的老头正擦着脸上的汗珠：“唉，人老了，反应迟钝了。这钉刺蜂生活在森林中，一般很少出现在草原，我们的祖先在南方森林生活时，就经常遭遇钉刺蜂的袭击……”
金三坐在一堆刚刚点燃还冒着浓烟的篝火旁，托三、霍大等孩子们围坐在四周。金三慢吞吞地解开水袋，在手里揉一揉，把袋口凑进长长的胡须里，右手托起软软的水袋肚子，喝了一口水，再伸手抹了抹胡须，眼神里充满了回忆：“五百多年前，吴楚族人……”他突然笑了一下，顿一顿，“就是我们现在的梅迪尔族人的祖先，他们生活在南方森林里，那里野兽横行，人们生活在恐怖中，后来桑榆从草原采集火种，在森林中点燃无数火把，给大家带来了光明，也给大家带来了安全。”他咬了一口野牛肉，慢慢嚼着，“也带来了熟牛肉。”
孩子们大笑，手舞足蹈。郭大出神地看着金三，红亮的头顶光秃秃的，灰白的胡须又长又浓密，眼圈周围布满皱纹，火苗在他的眼睛里闪耀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。眼光充满着魔力，它扫过你的脸时，你会感觉一阵风拂过，温暖而沉醉，幸福而恬然……所有人都被这种眼光“抚摸”过，没有人能抗拒这种魔力。
其他火堆旁的成年人也都聚了过来，他们都是金三带大了。
“钉刺蜂其实不是蜂，它们是一种能飞的食肉蚂蚁，数量众多，它飞过天空，就会像下雨一样掉下无数鸟骨，它飞过草原，就会剩下成山的白骨，它飞过水面，水面就会漂浮无数鱼刺，它飞过森林，森林就会枯萎……”
郭大的眼睛瞪得圆圆地，恐惧占据他的眼眸。
“吴楚人称它为魔雾，魔雾升起，末日降临。”他清了清嗓子，提高了声音，说，“不过，桑榆采回火种以后，吴楚人就找到了驱散魔雾的方法，就是用野牛粪燃烧的浓烟熏它，自然就散了。”
“我知道，桑榆祖宗采集火种用的是良草絮。”叶三大声说，刚才就是他提醒大家点燃火把熏赶钉刺蜂。
霍大拍了拍叶三，示意叶三安静地听。
金三赞许地看了看叶三：“对，良草有很长的须，匍匐在森林和草原的地面，晒干以后用来包裹火种，火就会在里面不会熄灭，也不会很快燃烧，需要使用时，就把它剥开，吹一吹就会燃烧起来。一般拳头大的良草絮能够保存火种三天左右，超过四天天就会成为灰烬，不能再使用了。”
孩子们再笑，昌二双手合拢，作成一个圆球状，放到托三的眼前，然后嘴里轰地一声，十指分开，托三朝他手上吐了口唾沫，不再看他。
金三静静地凝视着营火，孩子们兴趣盎然地看着他。大家都在等他的故事。
很久，金三突然回过神来，看了看孩子们，深吸一口气，郑重其事地，一字一顿地说：“睡觉！”
孩子们大失所望，齐声抗议。
金三慢慢环视了一遍孩子们，孩子们就像被催眠了一样，乖乖躺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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