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山第十四天，清晨的营火还在噼啪燃烧，祭山活动接近尾声，人们渴望回到流水洞安乐的家，都在心里盘算着回家后的打算：能痛快地洗个澡，美美地睡上一觉。再开始新一年幸福的生活：吃喝拉撒，繁衍生息。带着这样的想法，人们熄灭营火，收拾东西，继续最后几天的祭山活动。如果顺利，他们将在傍晚时分来到尖啸洞，这是个诡异的洞穴，长年发出尖利的啸叫，其实也就是大峪山谷的强风吹过洞穴造成的。但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，人们还是不由得心里发怵。
队伍显得有些疲惫，阳二族长开始从头到尾巡视起来，他一边查看，一边帮助一下老弱病残：帮忙整理一下衣服，提醒一下东西快掉了，或者帮忙捡拾一下已经掉了的东西。当他听到一声声道谢和问好声音的时候，他心里很自豪。对那些行动不敏捷，祭山不虔诚的家伙，阳二会严厉呵斥他们，骂完后他会昂着头似笑非笑地继续巡查。
每次到事情快要结束，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，族长的思想工作是非常重要的。果然，族长巡视几圈后，队伍又开始显得有些精神了。
但是，没过一会儿，队伍又变得松散拖沓。阳二又开始前后走动，队伍又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活跃起来。
如此往复几次，阳二失去了耐心，回到了队伍的最前面，异常郁闷地和万大走在一起。
下午时分，祭山队伍就已经来到了尖啸洞，颅山变得陡峭，高高的悬崖上有大大小小一些圆形洞口，极冬时节，风并不太大，但依然能听到洞口发出的呜呜声。尖啸洞不是一个山洞，而是山洞群。
女孩们都觉得有些胆怯，玉留，云舒，山少和少乌一边安慰大家，一边加快了脚步。一阵强风刮过，尖啸洞发出的声音高低混杂，丰富多腔，惹得大家一阵尖叫。蔡杜抱着弟弟蔡二，跟着队伍一阵小跑，臂弯里的蔡二捂着耳朵，身子随着蔡杜的脚步一上一下，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，蔡秋在一旁哄着蔡二，一边对蔡杜说：“慢点，本来没什么事，你慌里慌张的，弟弟会更害怕。”三岁的蔡二这几天咳嗽很厉害，几乎没有进食，一阵哭闹使他脸色发白，嘴唇发青。
玉留导师听了蔡秋的话觉得很有道理，就对大家说：“不要跑，慢慢走吧，把小孩都哄一哄。”女孩子队伍非常嘈杂，哭的哭，闹的闹，一片混乱，根本就没有人听见玉留导师的话，场面就快失控，这时，走在后面的男孩队伍赶过来帮忙抱那些哭闹着不走的低龄孩子，金三走过来说：“让他们念祷词吧！”
祷告声响起，不久，队伍又恢复了秩序，显得精神了许多。蔡二看起来缓过神来，安静地睡着了。
年大今年十五岁，是卢二和卢五的妹妹卢年的儿子，个子不高但非常结实，说话有些吞吞吐吐，卢二被潜鳄拖走那天，他正在间歇河洗灵蛛丝，得知卢二的噩耗，不知道是被吓着了还是因为伤心，年大颤颤巍巍地倒进了河中，幸亏周围的孩子水性都好，及时地把他拖上了岸。从那天起一直到现在，年大看起来都有些恍惚不定。他抱着步高的妹妹步劳，与步高并肩走在一起。步高今年也是十五岁，娉娉婷婷，体型苗条。
两人正走着，年大突然一哆嗦，摇摇晃晃往地上一跪，步高反应迅速，赶紧抓住了他手里的步劳。
年大倒在地上不停抽搐，人们吓坏了，步高大喊：“金三爷爷，快来，年大晕倒了。”她怀里的步劳哇哇吓哭了。
女孩们看着倒地的年大，都不敢靠近，金三和米四挤了进来，金三拿了一块牛皮，对折三次，掰开年大的嘴让他咬着。年大翻着白眼，面目狰狞，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情景，纷纷镇住了。
“尖啸洞不寻常。”几乎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恐惧。
等到月静族医赶到时，年大抖动的频率减缓了许多，绷紧的肌肉和拉伸的脸庞也松弛了许多。月静检查了一下，说：“歇会儿！”然后收拾东西走了，和银背着银兆留了下来，她抚摸年大的额头，取出了他咬在嘴里的牛皮，又帮他捏了捏手臂和腿上的肌肉。
年大终于缓过神来，但他瘫软无力，刚才的记忆也全都没有，他也被自己吓着了，说：“我怎么躺地上？”
十岁的成大在一旁说：“你倒地上后全身发……”
和银打断了他的话说：“没什么事，你摔了一跤，摔晕了。”银兆拉拉他，“能走吗？”
年大试了试，勉强能站起来，和银让成大和舒四扶着年大，女人队伍已经路过身旁，孩子们纷纷注视着他们，队伍里有孩子大喊：“哥哥。”那是卢年抱着的年幼的年野和年温，卢年正赶过来看看，但拖着两个小女儿，行动难免迟缓，她上下看了看显得很疲倦的年大，说：“没事了吧？”
和银帮年大回答：“他没事了，需要休息一下。你回去吧。”
和银一边走一边问年大：“你怎么摔倒的？记得吗？”
年大茫然地摇摇头。
“摔倒前有没有看到什么？听到什么？或者踢到碰到过什么？”和银继续问。
年大摇头。
和银追根究底，继续问：“你晕倒以后有没有感觉到什么？”
年大眯着眼睛，像是努力在思考。“唔，我好像听见了叫喊声和许多的脚步声！”
和银笑了笑，心想这应该是刚才族人发出来的，说明年大倒地抽搐时有一定的意识。
族人已经点燃了营火，成大和舒四把年大扶到一堆营火旁，让他躺下休息。他俩就跑到了金三的营火旁听金三讲故事。
金三说：“大家跑到大峪的时候，天已经黑了，但是不能停下来，如果天亮还不能回到流水洞，谁也逃不过炙日。”他讲的是一百二十年前的那次祭山活动，“从过了粉珠湖不久，人们就扔掉了所有东西，饥饿劳累让队伍早就分散了，许多人都在路途中放弃了，他们虽然还在一步步往前走，但是等待他们的只有炙日带来的死亡。一路上绝望的哭声响遍草原，在山谷回荡，就像尖啸洞的叫声。”
许多人沉默，低着头听着，远处尖啸洞传来时大时小的啸叫。营火也随着声响明明灭灭，金三接着说：“姜伯族长个子不高，身材瘦削，很善于长跑，连续四天的不吃不喝，也没有能够减缓他的步伐。据后来回忆，他应该在第十五天傍晚就走到了我们现在这个位置，并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，到草地上拔了很多草根，一些给自己吃，补充水分，剩下的他都堆在了路上留给后面的人。”
族人啧啧赞叹。
“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，族长就在在路上等候大家，带着大量的食物和水，最后聚集起来的人一共六十多人，女人只剩下三个。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奶奶‘尔’，我所知道的这些事也是奶奶告诉我的。”
人群中一片叹息声。
“第二天傍晚，族长组织男人们来寻找幸存的人，他们发现，地上的尸体数量很少，这让大家充满了希望，但是连续找了好几个晚上，他们也没有找到剩下的尸体或活着的任何人。”
几乎是所有人都围到了金三身边，听到这里，人群里有人惊异发出“咿”的声音，“他们去哪儿了？”大家都在问。从昨晚翻越东山回来后，金三的话变得越来越多，讲的事都是多数年轻人以前没有听过的。族人们对此也感到很奇怪。
“后来一天搜寻时，有人大胆地从尖啸洞旁边的斜坡爬进了尖啸洞，那里一共有一百多具尸体。男人女人孩子，都已经干枯了。”人群一阵躁动。
金三没有停下，他接着说：“据后来推测，应该是祭山第十六天凌晨时分，后面的吴楚族人聚集到尖啸洞，从这儿爬上去。”他用手指了指远方的尖啸洞，人们看见，最低的洞口离地面都有十多人高。
“但是爬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很浅，也没有通往山体深处的通道。人们贴着山洞最深处也无法躲避炙日的热浪，最后活活地被蒸死了。”金三把结果告诉大家。
人群中唏嘘一片。
“但是，后来我去过那里，那儿还有一些隐藏的洞口。如果他们当时不放弃寻找，只要再往上爬十步，那里就有一个缺口，缺口下有个洞。”金三又回头指着尖啸洞方向，提高声音，字字清楚，铿锵有力，好像在提醒围在周围的所有人，“那个洞虽然比其他洞小，但是那个洞是倾斜向下的，要比其他洞要深很多，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储藏室里很冷，那是因为储藏室是向下延伸的。我的意思是说，越往地下走温度就会越低，所以，我认为如果他们躲进缺口里的那个洞中，就完全能够躲避热浪的袭击，就完全能够活下来。”
“他们只需要躲过上午的炙日就能活下来。”金三重复一遍。
又是一片叹息声，大家听了都触动很深，和二说：“应该多找一找，不能放弃任何机会。”十年前，和二就创造了一个人在野外生存二十多天的纪录，而且是在至夏季节，这个记录至今没人打破。人们无论采用何种方式问他怎么做到的，他都摇头不语。
和二非常执拗。
“他们不是爬进去的。”躺在椅子上的梅六突然说话了，人群嘈杂，大家都没有听清楚，负责照看梅六的阳三听见了，大声招呼大家安静：“都安静，梅六老祖宗开腔了。”于四也帮腔：“都不要说话了。梅六祖宗有重要事情要说。”
梅六看起来很清醒，精神状态也非常好，他用漏风的嘴说：“我的母亲……‘梅’告诉我……”他停一会儿。
郭大的大嘴小声嘀咕：“是‘告诉了’，还是‘没告诉’？”这种情况下他还忘不了贫嘴。
队伍里一阵轻笑，金三看了郭大一眼，郭大吓得直吐舌头。
“当时……爬尖啸洞的……试了……好几次……”梅六继续说，“如果不用工具，徒手……是爬不上去的。所以，他们认为……尖啸洞里的吴楚人不是……自己爬进去的……。有可能……是某种动物叼进去，也可能是尖啸洞……吸进去，或者是神秘力……量完成的……。从那以后，尖啸洞的叫声……更加恐怖，就像……无数厉鬼的哭喊。以后的祭山活动，族长都不……会选择靠尖啸洞太近的……地方扎营休息，因为半夜会听见……”梅六再次停了一会儿。孩子们紧张地竖起耳朵，听见的是尖啸洞时高时低的啸鸣，也有一些人听梅六的话太费力，昏昏欲睡。
梅六接着说“凄厉的哭声和众多的脚步声。”
叶三瞪大眼睛，惊奇地问：“是巨龙？是鬼魂？或者尖啸洞就是恶鬼的嘴，它会吃人？”他连续几个问题中的东西都是孩子们的梦魇，吓得女孩子们直蜷缩抱臂。他旁边的贺东直打他：“不要吓人了。”贺东十二岁，肥嘟嘟的脸很可爱。
同是十二岁的方莱好奇地问金三：“爷爷，真有鬼吗？”她知道梅六的耳朵不太灵，所以没有问他。
谁知今晚梅六不仅精神好，而且耳朵也很灵，他抬手一指，说：“有……”然后，手一耷拉，头一歪，不知是睡着了，还是晕过去了。
几个人条件反射地顺着梅六手指的方向看去，几乎同时，他们发出巨大的尖叫声，众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……顿时，人们呼啦站起来，以不同腔调尖叫着，跑的跑，跳的跳，眨眼之间就散开了，有速度快的已经跑到山脚下去了，速度慢的连滚带爬往山脚跑去，火堆里，燃烧的木头和火红的木炭散乱一地，火星四溅，还有几个来不及跑的人和已经惊吓得没有力气逃跑的人都蹲在地上，抱着头，瑟瑟发抖。
金三跑了几步就停下来了，短暂思考了一会儿，他举着长矛往回走，托三等几个孩子也第一时间跑了回来，跟在金三后面，托三从腰上的袋子里拿出了那把长刀，他害怕被人看见那光滑的刀柄，就用牛皮把整把刀裹了好几层，不过现在他觉得是使用它的时候了。
云三跟在金三后面想要帮忙，金三轻声说：“回去！”云三连忙退到人群里。
猎卫队伍重新集合，都手持武器，一步步回到火堆旁。
五十步外，一个黑影蹒跚地向这边走来，颅山光从他的后面照着他，使他的轮廓显得十分清晰。头上蓬乱的头发，一丝丝一缕缕，胡乱地立着，在夜风下纹丝不动，他张开双臂向人群伸着，五指在颅山光的背景里清晰可见，正不停地抓捏着，臀部一根大腿粗的尾巴向右下方斜着，长长的，直至小腿，尾巴上下粗细相同，末端像被什么铡断一样整齐，僵直地上下地摇摆着。他的脚步一高一低，右腿像是短了了一截，每一步都让他的身体大幅度地左右晃动，诡异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。因为是逆光，没人能看清他的面貌，只是从头部俯仰的细微动作中感觉出他正在无声地嘶叫。
看黑影就这样走着，速度没有加快，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，金三和孩子们，还有猎卫们聚在一起，壮着胆子一步步向黑影走去。
刚才那些在火堆旁来不及逃跑的人都爬起来，缓慢地移到火光外的阴影处，然后五步并作一步，踉踉跄跄冲进山下的人群，全然不顾会不会撞到别人。人群中，小孩的哭声和大人颤抖的安抚声显得异常响亮，就听见刚刚十七岁的烟巧摇着她一岁的儿子巧大，低声地哼唱着：“宝宝丑，宝宝乖，再哭就把你送妖怪……不要哭了，你睡会儿吧，妖怪要来了……再哭就让月静奶奶把你扔了……”她的声音一会高一会儿低，一会儿严厉一会儿温和，一会儿命令一会儿哀求，但都无济于事。巧大还不到一岁，张开小嘴巴，肆意地发泄着。
众人听了，显得非常紧张，却也无法帮她，远处，烟巧的姐姐烟生急了，她大喊：“哄他睡觉！”声音响彻云霄，在空中回荡。烟生二十二岁，身材虽瘦小，但精力很充沛，做事风风火火，所以常常训斥笨手笨脚的妹妹烟巧。
猎卫们和金三听见了，面面相觑。这一声喊叫打破了僵持的局面，烟大大吼一声：“谁啊？”他满脸毛发竖起，左脚猛蹬地面，山体似乎一阵震颤。
黑影身子一抖，双手一扬，一声低吼，向他们扑了过来，大家赶紧后退，年轻的贝二和舒三吓得掉头就跑。山坡下人群一阵骚乱，下意识地后撤了十几步。地上那堆没有添加新木料的火堆快要熄灭，余火的微光照着黑影的手臂、上身和大腿，上面横七竖八一些黑黑的划痕，一根根一条条一块块，他的腰上居然裹着族人的牛皮裙。黑影往前一倒，那一瞬间，黑影乱发下的脸在火光里清晰可见，和他的手臂一样，布满划痕。“咚”的一声，黑影直挺挺地扑倒在离火堆五步远的坚硬岩石上，颤抖几下就不动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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